纸灰飞作白蝴蝶

1

好冷，这个日子。

冷的天，冷的雨，冷的吃食。

儿时，在冀中老家，在那个叫南旺的小村，我只知道有“寒食节”，不知道有“清明节”。姥姥说：寒食节不兴烧火的，要吃冷饭。我不解，问为什么。姥姥说：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小孩子别多嘴多舌。话是这样讲，可姥姥总是鬼鬼祟祟地生火做饭，她自语道：……小孩子不能吃太凉。

姥爷率领一家大小，浩浩荡荡地去坟圈烧纸，场面颇壮观。在一个看起来跟别的坟头毫无区别的坟前，姥爷笃定地跪倒，大家也便跟着呼啦啦跪倒。纸钱点燃的瞬间，姥姥、姥爷齐声喊道：爹，收钱吧；娘，收钱吧。我们小孩子什么也不说，就眼巴巴盼着纸钱快些烧完，烧完了，那些鸡蛋、饼干之类的“贡飨”就可以分而食之了。仪式一结束，追逐打闹就不再犯忌，我们在野地里疯跑，每个人的鞋上、裤上都沾满了黄土。

后来，姥爷就被这个坟圈吞了；再后来，姥姥也被这个坟圈吞了。每年寒食节，我去烧纸，在看起来那么相似的坟堆中，我总是一下子就能找到我要找的那个。

2

晨起，怅然。我跟母亲说：我梦见捡了很多钱——很多。

母亲说：梦见捡钱，那是你前世的亲人在给你烧纸呢。

我惊呆了。我前世的亲人？我前世的亲人在哪里呢？他们怎么会这么惦念我？不年不节，突然就给我捎来了这么多的钱。我前世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个“我”，过得幸福吗？“我”走的时候，那场泪雨究竟有多大？“我”带走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称谓——女儿？妻子？母亲？祖母……想着想着，泪水就悄然滚落下来。我在意念中紧紧抱住了另一个“我”，跟她说：我可以哭，你不要哭。

今天，我依然会梦见捡钱，捡很多钱。为了冥冥之中的这一份深沉的牵念与祝祷，我一遍遍叮嘱自己——好好活。

3

《坟》，这是鲁迅先生一本杂文集的名字。第一次在三妗子那里看到它，心里好不“膈应”——一本书，叫个啥不好？偏偏叫“坟”！

小孩子差不多都是恐坟的。我在田村读初中的时候，上下学要路过一片坟地。坟地里长满了被当地人称作“打破碗”的花。据说，“打破碗”花是一种极其“背兴”的花，不小心踩了它，必须跺脚三下，方可去除霉运。清楚地记得，班里两个女生掐架，其中一个居然歹毒地骂道：让你们家炕上长满“打破碗”花！——老天爷！这句咒语，简直就是原子弹级的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惧怕那些“土馒头”了。去年给父亲扫墓，从容地焚了纸钱，攒了坟尖，嗅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掐了一大把“打破碗”花，靠坟坐了，独自把玩。终于知晓了它的学名——乳浆大戟。

黯淡的天光下，我举着一大把乳浆大戟，在心里跟最喜在人前背诵《黄帝内经》的父亲说：喜欢吗？据说，它有利尿消肿、拔毒止痒的功效呢。

4

唐山的清明节前后，所有十字路口，都能看到一堆堆纸灰。

年7月28日凌晨3时40分，24万生灵顷刻烟灭。罹难者多是就近草葬，无坟无冢。清明时节，焚纸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选定了十字路口，大概是觉得这里四通八达，便于亲人找寻。

年7月28日，唐山地震纪念墙落成。米长的黑色大理石墙体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多万地震遇难者的姓名。至此，生者泣血的思念才算有了一个确切的落点。一年天，墙下鲜花不断；墙上，有的名字被鲜花框起，有的名字被鲜花覆盖。朋友拍过一张照片，是一个丢了一条腿的男人架着拐来地震纪念墙前献花的侧影，看一眼，泪水顷刻决堤……每当脚步将我带到这里，每当被二十多万个姓名聚焦凝视，我都会轻轻战栗。我不能不自觉地埋殡一个旧我，化生一个新我。

那年春天，我陪同大连的朋友们瞻仰地震纪念墙。来到这堵黑色的墙前，我说：“各位，抱歉！请等我一下。”我独自跑到第三B区，找到3-陈俊荣的名字，双手合十，恭立默祷……待我回到朋友们身边，他们问我：“去干嘛了？”我说：“跟我婆婆说了句话，告诉她说：家里很好，不必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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