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很多叫作“梅”的女孩，红梅、春梅、冬梅、玉梅……她们拥有相似的名字，但个性各不相同，并没有因为名字相近而长成相似的人，我可以从她们的笑声、背影，她们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对食物的偏好上将她们分得一清二楚。“桐”在汉字里是一个美好的字，在植物界里，有一些植物，它们的名字中便有这个美好的“桐”字，但它们并非出自同一家族。这些桐的开花季节都在清明前后，宋代柳永写过一首《木兰花慢》，描绘清明的旖旎春色和人们的郊野盛况，起首一句便是“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每年农历三月，油桐应着信风而开，繁花满枝，是最能标志着清明到来的植物。广西的春天来得早，油桐树常常在惊蜇前就开花，花型不大，精致工巧，大自然却在花心里倒入浓重的朱砂红，又用纤巧的笔，带着少许的鹅黄慢慢向外渗透，最后融化在无比干净的白色里。油桐树开起花来漫山遍野，落在地上一片雪白，蔚为壮观。小时候对油桐树有着莫名的害怕，走过树下，常常冷不丁被落下的油桐果狠狠敲上一记。大人们不断叮嘱：“不要捡油桐果吃，不然就不长个儿了。”幼儿园时，发小曾经尝过掉落在操场的滑梯边的油桐果，后来许久都不长个儿，身材矮别人一大截，想起大人的告诫，心里又怕又悔，却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说。直到高中时一下子蹿个儿了，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有位朋友，每次吃饭都爱讲上一段幼时家中“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故事。朋友小时候生活在一个荒瘠的山村，父亲在荒芜的山间盖茅屋一间，周围植上大片油桐树。桐叶阔大，能遮阳挡风护房。一个夏夜，父亲正陪着当时还很小的他在床上睏着，一阵狂风刮过，房顶消失了，小小的他抬头看到满天繁星。油桐树长得快，几年的光景叶子便密密匝匝。春天落一地白花，夏天结一树油桐果，秋天黄叶落地，走在上面沙沙作响。他跟着母亲把油桐果拿到市集上卖了换取学费和衣物。农历七月十四，按当地习俗要做狗舌粑，油桐叶宽大，最适合用来包糍粑。那段时间，附近的孩子会不请自来，平日里他需要施些小恩小惠才和他玩的大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也会“主动”巴结他，以便能多要些油桐叶子回家交给父母做狗舌粑。这是他一年中最威风的日子，此外，就是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了。靠近油桐叶柄的地方有两个突出的大腺点，包糍粑的时候用力摁一摁，糍粑就会被印上两个可爱的窝儿。蒸熟后，一股叶子清香带一股芝麻香。少年汪曾祺用这两个大腺点来磨砚台上的残墨，用这样的墨写出的字大概也会带着油桐叶子的清香？网络图片北京新街口一带开了不少乐器店，有天经过，从橱窗看到店里一位女子在弹古筝，低眉敛容、轻拢慢捻的样子，真有一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韵致，实在动人，我推门走了进去。女子停止弹奏过来招呼我。想起蔡邕的“焦尾琴”，我问，“这是梧桐做的吗？”她回道：“不是，是泡桐。”顺手一指屋外。路边长着一棵泡桐，已经是尾夏了，泡桐开始结籽。“不过，这是兰考泡桐，和其他泡桐相比，透气、透音性更好。”哦，兰考泡桐，是当年焦裕禄带领着兰考人种下的那种树吧？生长迅速，容易成活，能防风固沙，想不到，还可以用来做乐器。北京生长着许多泡桐，谷雨时节，泡桐会开得像疯了一样。巷里，路边，校园，小区里，繁盛的粉白、淡紫色喇叭状花朵在枝头累累叠叠，树下落英满地。南方也有泡桐。南宁青秀山山坡上便长着好几棵，有一棵在离学生军纪念亭不远的路边，花季时候，风吹过便落满山道。有一年泡桐花开季节，我和他从这条山路经过，春风之下，花朵簌簌飘下，掉在肩上，又滚落在地。捡起来闻有浅浅的香，如同花瓣上浅浅的紫。那段日子刚看完云菁的《花树下的人》，便记起来书里的一首诗，“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一段风恬云淡的年轻岁月。我觉得“桐”是一个美丽的字，有时它来自于一种很中国化的植物，梧桐。网络图片梧桐又叫青桐、庭梧，是最早在我国的诗文中有记载的树种之一。见到梧桐树之前，我对它的印象所得全来自汉赋唐诗宋词，品性高洁、伉俪情深、悲秋伤怀、愁绪离情，它带给我的感觉，远远超出了它的植物属性。梧桐在古代的时候常常用来做琴，清初陈溟子在《花镜》中记载：“凡生岩石上，或寺旁，时闻钟謦声者，采东南大枝为琴瑟，音极清丽”。传说中最有名的有四张琴：黄帝的“清角”，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据说“绿绮”最美，通体发黑，隐隐泛绿，如青藤缠于古树。当年司马相如用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不知是否由“绿绮”而歌？这样美丽的开始，可惜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若以琴声诉，不知是何等的凄忧。我不大通音律，但总觉古琴音色幽怨，似人发悲声，心情好的时候，能被琴声安抚得心静如水，若有心事，却难免更陷于愁情无力自拔了。以木之质材而勾发人的心绪，这是音乐的力量？抑或梧桐的内质？如今，梧桐成了很多城市最常见的行道树和园林用树，大家都夸梧桐的叶，赞它“叶缺如花，妍雅华静”；梧桐的花也很美，淡黄绿色的花挂在树上，像悬挂着很多的千纸鹤。不管别人赋予梧桐怎样的意向，梧桐自有一种落落大方的气度。法国梧桐常被人误作梧桐，其实它是悬铃木科悬铃木属植物。法国梧桐（三球悬铃木）网络图片北京的泡桐树开花时，满街的悬铃木才长出小小的绿叶。等到泡桐花落，悬铃木的绿叶便长浓密了。不过七八天时间，悬铃木的叶片能从婴儿般的小嫩掌大小长成像成年男子的手掌一样大，叶色也从浅绿变得深浓。悬铃木分为好几种：一球悬铃木（美国梧桐）、二球悬铃木（英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法国梧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弄不清，这个球的数量到底要怎么算。春末里的一个午后，我站在亭亭如盖的悬铃木下等人，抬头看到悬铃木已结出果实，果子还小，只有小樱桃一样大。一根细圆茎长长地垂下来，茎上串着两只果，我绕着树看，发现一整棵树上全是一根绿茎吊挂着两只果，不多也不少。那一刻心中充满欢喜，因为又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了大自然的一个小秘密。一串一果的美国梧桐和一串三果的法国梧桐杂交后便产生了一串二果的英国梧桐，现在国内大多地方栽种的都是这种一串二果的英国梧桐，可是它总是被误叫成法国梧桐，那是因为人们最早是在法租界里看到的这个树种，以讹传讹就把它叫成法国梧桐了。英国梧桐（二球悬铃木）网络图片自然像个调皮的孩子，总在此处彼处悄悄埋下一些小秘密，这是一场没有期限的游戏，只要你参与，就可以从中获得无尽的乐趣。北回归线上的大明山，绿植繁盛，山涧幽静，空气清新。山上有树名珙桐，花开如白鸽展翅，所以又叫鸽子树。虽然名字是“桐”字辈，但珙桐是蓝果树科珙桐属的成员，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新生代第三纪（新生代最古代的一个纪，距今万年-万年）的孑遗植物。第四纪冰川时期，大部分地区的珙桐相继灭绝，只在我国南方的极少数地方有一些得以幸存。珙桐网络图片在大明山上见到这种古老的植物时是清明时节，花朵满树开放，盛大、惊人！满树的花翩翩如群鸟，却衬得空谷更加幽静。因为知道它的古老，抚摸着它的树身，便仿佛触摸着远古洪荒，与这棵树的遇见，实在只能用“幸运”二字表达。网络图片有一年春节和父亲母亲到城郊的佛子岭玩，远远看见山脚下一棵树开满艳红的花，红得真叫一个纯正，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鲜艳而生动。离着有点距离，因为眼睛不好看不真切，我有点疑惑：难道这个时候凤凰木就开花了？可是离凤凰木正常开花的季节还有两个月呢。父亲听见我嘟嚷，便说：“那不是凤凰木，是鸡冠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这种树，我十分肯定，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眼中闪动出一种儿童才会有的天真而俏皮的光，他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童年的自己站在鸡冠树下的样子吗？我半信半疑走近了看，尖翘如指天椒的花形，可不正像一只骄傲公鸡顶上那翘昂昂的鸡冠？回来后不久，就在青秀山的大草坪上看到成排新植的“鸡冠树”，树身名牌上写着：鸡冠刺桐，豆科刺桐属，原产巴西，又叫巴西刺桐，象牙红。此后便时常见到鸡冠刺桐，因为颜色鲜艳，花期长，既耐高温又耐寒，已经成了广受欢迎的园林树种。但是，父亲已离我远去了。每次看到这火红俏挺的花，我总会想起他，想起那个清冷的大年里的上午，父亲说起小时候看见“鸡冠树”开花时的亮亮的眼神。

图片剪辑：延琦琦

图片提供：油桐花天真蓝

翊鸣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ongdajie.com/hdjyl/10451.html